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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我常言,事功切不可落于口头上,要弯下身子到实地中去,但如何道在器中,也是一个难处。”

    “农政之事乃工商之本,农不稳,则工商也无从谈起。事功之学,当在农政一事上务先,将来还有商,还有工,要让天下读书人都知道,务农,务工,务商,都能叫真正的事功,而不是只有做官一条路。”

    听着林延潮说话,徐火勃已是迫不及待拿出纸笔来记下,他知道又是老师讲课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这时候徐光启问道:“学生知道务农,务工,务商都是事功,那么官员又是如何事功呢?”

    林延潮回答道:“官员之事功,让天下的人都去事功,人尽其才物尽其用。想要去务农的去作农田,务工去作坊,务商的去商铺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的尽地力三字可能词不达意,称为生产力更恰当一些。一亩地以往收一石,要收两石。一是更多的人去下田耕作,二是有人能懂得如何能尽地力。”

    “懂得尽地力,不一定要下田劳作,有人可以打造农具,这是工匠之事,有人可以饲养耕牛然后出租,这是商人的事,还有的人可以饲养良种,教百姓何时播种,何时施肥,这就是我们读书人作的事,合在一起就是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,而我们古往今来所为的,只是让更多的人都去务农罢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为什么古人不如此为之呢?三代时却从未听说过此举啊!”谢肇淛开口问道。

    林延潮当即道:“那是因为三代之时,没有铁具,甚至没有铜器,自然打造不出好农具,甚至也不知道深耕之用,如此更不知使用耕牛,更不说他们还没有今日番薯,苞谷之物。最重要是那时天下人口不过百万口,哪里如有今日亿万生民之多。”

    “一时之制度,只能适用于一时,却不可适用于一世,若墨守陈规,天下必亡,这也就是我们不断变法事功的初衷所在了。”

    其余的人还在半懂半不懂之间,但徐贞明,徐光启都是露出拜服的神色。

    林延潮所引用的知识,乃是国富论的知道罢了。

    但这个知道对于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而言却是破天荒的。

    徐火勃虽是听不太懂,但仍是不明觉厉的记下心底暗自庆幸,果真还是跟在老师身边能学到东西。

    林延潮又向徐贞明道:“也请徐先生多培养能够务农事的读书人,这务农事不是学如何为政,而是学如何尽地力,这是要从课农学圃中得来的文章。”

    徐贞明当即道:“部堂大人一语惊醒梦中人,在下谢过部堂大人。”

    徐火勃听了后又赶紧记下林延潮的话。

    也就是林延潮这一番话,徐贞明下面数日就埋首于船上,将自己这几年来屯垦种旱田的心得,写作了一书。

    此书也模仿了他前作《潞水客谈》,用船上两个人无聊时,一问一答的方式来讲农政。

    只是地方从潞水换到了微山湖,于是徐贞明将书名为《微湖客谈》。

    从此事功之学又分出了一支,不过此乃后话。

    运船继续前行,船到了山东地界,林延潮就不能不去看一个人。

    这个人与申时行一样,都是林延潮仕途上的恩人,他就是现任河道漕运总督潘季驯。

    提起潘季驯,徐贞明,徐光启二人都是肃然起敬,论及事功二字,人家才是大明第一人呢。

    至于王士性对于潘季驯也是敬仰已久,二人都是浙江的同乡。

    但林延潮此去见潘季驯,却带着惆怅和伤感,这一面很可能是二人最后一面了。

    自河道衙门与漕运衙门合并后,潘季驯已不坐镇济宁了。他现在正在主持开凿李家口河,此事林延潮记得是潘季驯最后的政绩了。

    到了一处渡口停泊,众人都是下了船。

    到了河漕总督衙门临时驻地前,潘季驯坐在轿子里,手持着流域图正在那看着。

    他今年已是七十九岁,马上近于八十,眼睛自然不好。所以平日看公文都要配着铜质西洋眼镜,这眼镜是申时行所赠。

    他为官清廉一贯不收人礼物,但这样西洋眼镜倒是十分喜欢,戴上去后勉强可以看清公文了。

    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了,见天色暗了,潘季驯方才将图纸放了下来,精神有些不济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候轿子停下,下人禀告道:“老爷到行辕了。”

    潘季驯点点头,在下人搀扶下轿子了,这时候行辕总督府旗牌官,以及他的心腹师爷来到轿子前参道:“见过制台大人。”

    潘季驯点点头道:“我去视察河工这几日,衙门里有什么大事?各地衙门有无紧急公文,还有江南来的漕船过淮了吗?”

    潘季驯一口气连问三个问题然后大步走向行辕,几人边走边作答后,师爷方才插了一句话道:“启禀东翁,前礼部左侍郎林延潮求见。”

    潘季驯哦地一声,然后微微笑着道:“林学功来啦!让他到偏厅见我。”

    不久潘季驯来至偏厅,而林延潮看到潘季驯时,他比自己三年前相见时已是更苍老了许多。

    “学生见过司空。”

    潘季驯朗声大笑,当即拉过林延潮手,然后从取过一张图纸来道:“你来得正好,替本督参详参详,这是本督新开凿的李家口河,一共一百里,比你当年在归德所开的贾鲁河还长三十里。”

    “漕运新渠挖成通航后,留城至境山段仍沿用旧渠,避不开黄淤,这新河一开,就避开黄河,而且这大湖既能为运河的水柜,也可为蓄水大河涨水之势。此事一成,潘季驯任河道总督十几年来就没有白作,可以留恩德于后人,到时候青史上会如何写潘某的功绩,宗海你来说一说。”

    潘季驯说给林延潮参详,但其实还是洋洋的自夸。

    一边自夸一边不忘记看看林延潮,让他捧一捧。

    林延潮笑了笑,当即道:“这不是早有定论了吗?当年张江陵就曾言过,司空之功不在禹下。”

    潘季驯闻言笑了笑道:“那是张江陵的话,他都已经作古了。”

    林延潮知道潘季驯的意思,当即道:“我恩师王弇州曾言,司空之功一世功也,借水攻沙,以水治水则百世功也。”

    潘季驯笑了笑道:“诶,王弇州是文坛大家,这治水事功的事,他说得又怎么作数?”

    潘季驯故意将事功二字说得重了一点。

    林延潮继续佯作不知,然后道:“这倒是难了,恐怕当今除了元辅也没有第二个人可以……”

    潘季驯打断林延潮的话,当即道:“你不要说别人了,老夫就问问你的意思,老夫的治水之绩将来青史上会如何评价?”

    林延潮看了潘季驯一眼,当即道:“学生哪里敢乱说,若是督宪真要学生说,学生斗胆试言,司空治水,堪为国工。”

    潘季驯念着‘国工’二字点点头,脸上露出了一个如同刚刚喝完醇酒的表情。

    当即潘季驯板起脸道:“宗海,这句话你可要记得,他日要写到书里去。”

    林延潮不由笑了笑道:“司空,是否太在意后人评价了?”

    潘季驯道:“诶,你这话就不对,圣人云,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。这当今的读书人哪一人不想三不朽的,而老夫今年八十岁的人了,所在意的也只有后世这一点名声了,”

    看着潘季驯那认真的样子,林延潮有些伤感,潘季驯从河道总督卸任后六十年黄河再也河患,偶尔有水灾也不出治法的范围。

    这是后人的盖棺定论,而这一句话足矣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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